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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sic, Dance, and Performing Arts Poetry and Literature Attitudes and Identity
托尔瓦利语(Torwali)、音乐和诗歌:来自巴基斯坦北部的文化瑰宝

 本文原载于史密森尼《Folklife》杂志,是濒危语言项目(Endangered Languages Project)与史密森尼民俗及文化遗产中心(Smithsonian Center for Folklife and Cultural Heritage)联合推出的“声音之流”系列文章之一。
 

 

Two groups of men shoulder-to-shoulder face each other in traditional dance for a crowd under a large cloth tent.   Torwali dancers performing the traditional dance Dhiz (ɖʰiz) in the Simam Festival 2011.
托尔瓦利舞者在2011年西玛姆节(Simam Festival)表演传统舞蹈Dhiz (ɖʰiz) 。

 

2016年冬天的一个寒冷下午,我和同事把车停在巴基斯坦北部巴林镇(Bahrain)的一个加油站。我们匆匆跑进加油站办公室取暖,这时一位老人站在我们的车旁。他脸上露出了甜蜜的微笑,眼里却噙满泪水。我向他打招呼,但他摆摆手示意我别打扰。我这才发现,他被我们敞开的车门里传出的声音吸引住了:车上的DVD播放机正连着音响,播放着视频专辑《Manjoora》,这是一张用托尔瓦利语演唱、名为Zo的古老民歌合集。

老人站在寒风中,沉浸在这些Zo对句(Zo couplets) 中。 歌声停止后,他便转身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报上姓名,并提到自己参与了《Manjoora》专辑的制作。他拥抱我,并亲吻了我的额头。

那天是我推广托尔瓦利语言和文化事业中一个难忘的时刻,但其实我自幼便生活在语言多样性极为丰富的地区。我在斯瓦特河谷(Swat)和巴基斯坦北部其他地区长大,全国78种语言有一半都在那里。托尔瓦利人属于印度-雅利安族群,是该地区生活了5000多年的众多达尔德原住民社群之一。但在11至17世纪期间,由于多次外族入侵,许多托尔瓦利人及斯瓦特其他原住民遭到征服、驱逐或屠杀,导致本土文化、身份认同与语言严重流失。

Torwali singer-poets Haleem Khan Noorani (left) plays the Bhden and Sitar, and Zahoor Ahmad Torwali (right) plays the rabab.
托尔瓦利歌唱诗人 Haleem Khan Noorani(左)演奏布登鼓(Bhden)和西塔尔琴(Sitar),Zahoor Ahmad Torwali(右)演奏拉巴卜琴(rabab)。

如今,托尔瓦利人属于逊尼派穆斯林,主要聚居在斯瓦特河谷上游的巴林镇周边。绝大多数托尔瓦利人能熟练使用托尔瓦利语、普什图语和乌尔都语,少数人还能说英语及其他达尔德语言,如加里语(Gawri)(加里语也称为卡拉米语(Kalami))、印度科希斯坦语(Indus Kohistani)和希尼亚语(Shina)。2004年之前,托尔瓦利语尚无书面形式;如今虽有一些以该语言撰写或相关的研究书籍,但其资源仍显匮乏。根据我为2017年巴基斯坦全国人口普查所做的研究,目前约有14万人使用托尔瓦利语。该语言是巴基斯坦27种面临语言磨蚀现象的语言之一,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濒危语种。

 

Zo 和 Phal

我参与语言复兴的故事要从青少年时期说起。那时,我常去斯瓦特的丛林里拾柴火或采羊肚菌。在松树岭上,我常能听到其他采菌人唱着悠扬的Zo,一种托尔瓦利传统民歌。歌声与掠过树梢的微风交织,宛如天然的伴奏。我也试着放声歌唱。因此常常演变成一场比赛,歌手们彼此看不见对方,只能凭歌声应和。

 

 

托尔瓦利Zo的例子:

æ mhi theyē sūāl thū othɘl khɘn si borā

ek yæri mi dɘlāl nɘ gɘş dūi ʑo nɘ sɘā

高山的甲虫啊,我向你祈求


爱之一字,无需Zo,更不劳媒妁之言

Mhun wətən qeməti ab o hawa ye səfa

Uthəl khən si puʃuaa si χaist ɣələba

世间至宝,莫过于纯净故土


高原繁花似锦,令人心醉神迷

托尔瓦利Phal的例子:

Yæ orān ʑéndé wālū nil gɘyā

ʐād si pæl wɘyi mhi mé būgæwā

当山灵(Oran)掠过苍翠的森林,


鲜血如溪,淌过我的胸膛

Dhut lhegir ɖoli serænæ mhæ dhəyayi dəm pə dəm

Chi æʂi əlmas si chəle hi zed ki tæwi zəχəm

啊,红唇的姑娘,你一次又一次灼伤我


你钻石般的双眸,将我心刻满伤痕

Tunu da si bugo dere no cho

Tu mhago si bhoro kekede kho

莫要将我情敌的羊群留在野外


守护它们,饮你的奶粥吧

 

小时候,我总看见母亲跳一种名为naar的托尔瓦利女性独有舞蹈。如今,这种舞蹈大多已被主流族群的舞蹈取代,但许多年长的女性,甚至一些年轻姑娘,仍记得这独特的舞步。母亲始终是我热爱并传承本族语言与文化的灵感源泉。她创作了许多Zo,并熟记他人谱写的数百首Zo。如今年逾七旬,她作为一位原住民学者,深谙文化习俗与民间诗歌。

在我的童年时期,托尔瓦利社区逐渐丧失了对自身身份、历史与文化的自豪感。长达数个世纪的压迫,让他们对本族的文化与语言产生了羞耻感。多数时候,试图复兴传统文化,尤其是音乐,甚至会在我们自己的社区招致强烈反对。许多人深受宗教极端主义影响,将音乐传统视为对神明的亵渎。

在大学期间,一些不愉快的经历让我开始对自己的母语产生好奇。我觉得同学和一些教师对我有偏见,只因我的族裔身份不同,而且说的不是普什图语。这些经历让我久久无法释怀,甚至对开口说托尔瓦利语感到焦虑。但因为我自幼深受托尔瓦利文化熏陶,才得以努力摆脱这种羞耻感。这些记忆让我下定决心不仅要复兴我的语言和文化,还要深入研究托尔瓦利历史,以重塑丢失的身份认同。

2007年,我说服了一些托尔瓦利青年加入这项使命。我们成立了一个小型组织,乌尔都语名为Idara Baraye Taleem wa Taraqi(IBT),意为“教育与发展研究所”。此后,我们一直致力于托尔瓦利语言文化的保护与复兴,以及斯瓦特地区其他濒危语言的拯救工作。IBT发起了多项托尔瓦利语言与文化遗产的计划,包括:在教育中推广托尔瓦利语、创制文字系统、提升青少年识字率、通过节庆活动弘扬文化与音乐,以及记录民间诗歌和音乐。

 

托尔瓦利音乐与诗歌

在过去,直到 20 世纪 80 年代,托尔瓦利音乐一直很流行,普通民众都可以传唱,无需经过专业的的歌手、音乐家或诗人。演唱时常用西塔琴、ɖhūmām(鼓)、béʃél(长笛)、sūrni(传统管乐)和bhédæn(一种用动物皮或布条封口的泥制水罐)等乐器伴奏。人们常在社区聚会和节庆活动,如haʃər,即村民集体耕作、收割或建房的日子,中演唱托尔瓦利音乐。音乐、歌唱和舞蹈也常见于婚礼及其他重要人生仪式中。

托尔瓦利古老音乐传统在近现代仍持续发展和演变。20世纪70至80年代,录音带传入斯瓦特河谷后,录音技术的普及化推动了托尔瓦利音乐与诗歌的繁荣。

 

The author’s cassette recorder used in recording Torwali music in the 1980s.
作者在20世纪80年代录制托尔瓦利音乐时使用的录音机。

 

然而,20世纪90年代末之后,我们注意到托尔瓦利音乐传统迅速衰落。通过卫星电视观看宝莱坞电影和电视剧,使本土的托尔瓦利音乐黯然失色。很快,宝莱坞的乌尔都语歌曲和普什图语歌曲(巴基斯坦西北部开伯尔-普赫图赫瓦省的主要语言,也是阿富汗的官方语言)在当地流行起来。与此同时,宗教极端主义的保守倾向日益加剧。许多当地人不喜欢音乐,认为其有伤风化。但由于电视的普及,人们无法阻止这些全球文化资源的传播,因此本土音乐及其歌手、乐手和诗人就成为了他们的“软目标“。

激进的当地人开始施压并影响这些艺术家。针对音乐的污名化愈演愈烈,许多艺术家放弃了他们的艺术。苏尔尼管(surni pipe)消失了,大鼓(big drum)也随之绝迹。很快,人们连公开拥有西塔琴都不被允许。在此期间,由于长期被边缘化,托尔瓦利人逐渐丧失了对自身独特文化身份的认同,历史传承断裂,教育水平下降,贫困也日益加剧。他们开始隐藏自己的文化与语言,试图融入主流群体。

Torwali musical instruments: four sitars, rabab, and dhumam.
托尔瓦利乐器:四支西塔琴(左)、拉巴卜琴(rabab)(右)和达曼鼓(dhumam)

2011年西玛姆节(Simam Festival )

音乐与诗歌是我们文化中最具感染力的表现形式,尤其因为我们的语言以口头传承为主,仅有口述传统。在托尔瓦利语中,我们说“没有诗歌,只有歌曲”,因为诗歌本身就是歌唱。鉴于语言与文化密

在此背景下,IBT致力于复兴我们祖辈家园中音乐与歌曲的美好传统。在斯瓦特河谷经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宗教极端主义(2006年至2010年)后不久,又遭遇2010年的特大洪水,我们的组织举办了首届原住民文化节,名为西玛姆(Simam)—— 在托尔瓦利语中意为“宏伟、尊严与庆典。” 这场为期三天的庆典吸引了逾9000名托尔瓦利人,共同参与传统音乐、舞蹈和游戏活动。最后一天,我们还特别举办了一场以和平与和谐为主题的全国研讨会。举办这样的庆典是一项浩大工程,充满重重风险。我们筹办之际,仍面临激进分子袭击以及社区强烈反对的极大可能。然而,我们的筹办团队反而将这些威胁视为更大的动力。因极端主义与洪灾,民众早已饱受创伤。我们深知,这场庆典能成为心灵疗愈的契机。

尽管遭到地方领导人的些许反对,但因庆典旨在弘扬我们的原住民文化和传统,当地长者、宗教人士,乃至托尔瓦利人中倾向宗教极端主义的群体,都未过多阻挠。我一直在斯瓦特地区大力反对军国主义,但仍邀请当地政要和军方领袖共同支持庆典。筹办期间,该省由普什图民族主义世俗政党(Pushtun nationalist secular political party),人民民族党执政(Awami National Party),政府支持文化发展且反对武装暴力。党内领导人尊重并认可我的提议,我们得以推动工作,并说服长老们公开演奏音乐并无风险。最终,连当地宗教领袖也加入了我们。

然而,庆典并非一帆风顺。音乐家们因担心遭人骚扰,不敢携带乐器前往会场。一位苏尔纳管演奏者的儿子们甚至不许他携带乐器和演奏。我们只得拆解了他的乐器,趁夜色将他送至会场。

庆典结束后,仍有一些毛拉(穆斯林宗教领袖指责我们在社会上传播fahashi(不端行为/不道德行为)。

 

新歌

西玛姆节宛如一个崭新的开端,为托尔瓦利音乐与诗歌的复兴注入了新气象。这是托尔瓦利歌手首次公开演唱并演奏音乐的大型活动。尽管遭到批评,但我们认为整体反响极为积极。IBT邀请村领导协助应对并化解批评之声。媒体报道和公众的热烈反响让歌手与诗人备受鼓舞,节后仍坚持创作与演出。西玛姆节还推动年轻一代脱颖而出,成为诗人与歌手。音乐传统在乡村重焕生机,且这股热情持续高涨。

 

A group of torwali men, seated on the ground on an ornate red carpet, play drums and stringed instruments and sing into microphones in front of them.
托尔瓦利歌唱诗人 Mohammad Zeb(中)与其他人在2011年西玛姆节上演唱托尔瓦利Zo。

为记录这一近期的文化复兴,我们组织鼓励托尔瓦利歌手、音乐人及诗人通过社交媒体传播他们的艺术。我们投入尖端技术,用视频记录托尔瓦利音乐的旋律。2015年发布的Manjoora(意为“礼物”)视频专辑便是成果之一。我们将Manjoora作为礼物分发给社区,并上传分享至YouTube等平台。

在这段《Manjoora》视频中,你能欣赏到杜巴(Dubha)(二重唱形式)中的托尔瓦利Zo对句,并配有英语翻译。

 

 

未来

得益于西玛姆节和《Manjoora》,托尔瓦利的音乐传统正蓬勃发展。新的歌手与诗人不断涌现,带来全新风格。曾经灰心的人如今重燃热情,一度离开音乐和诗歌的人也已回归。资深歌手如 Haleem Khan 、Muhammad Zeb 、Nazir,等人重新投入演唱与诗歌创作。一年轻歌手 Shahab Shaheen 近期更是迅速走红。

诗人兼歌手 Javed Iqbal Torwali 因我们组织的鼓励而重拾艺术创作的信心。他分享道:

“我从小就对托尔瓦利音乐和诗歌着迷,热爱弹奏西塔琴。但我的父亲因曾是清真寺的领祷人(prayer leader)而反对音乐,所以我无法在家存放乐器。

后来,生活日益贫困,我逐渐无暇顾及曾经的激情,诗意的灵感也消退了,最终放弃了音乐与诗歌。一些朋友劝我改写宗教诗歌,我照做了。虽然很多人喜欢,但我内心仍感失落,因为我无法自由弹奏西塔琴。

但当我加入IBT后,我沉寂已久的诗人与音乐家之魂被唤醒,我开始弹奏西塔琴,还学会了拉巴卜琴(rabab’)。IBT长期投身于托尔瓦利语言与文化的复兴事业,始终尊重并鼓励歌手与诗人,为他们提供展示艺术才华的舞台。在这里,我不仅学到许多新知识,
还记录了大量古老的托尔瓦利Zo,最终成长为一名备受认可的诗人与文化倡导者.现在我把重心转向了Zo,因为我觉得用它能写出绝妙的诗篇。我现在甚至能辨认出每一位托尔瓦利歌手的嗓音。我为自己创作的诗歌,以及西塔琴和拉巴卜琴(rabab)的演奏感到无比自豪。”

尽管始终面临威胁,我们仍坚持致力于托尔瓦利语言与文化的复兴事业。直至今日,我们依然坚定不移地向着这一目标迈进。

 

Zubair Torwali 是作家,也是巴基斯坦北部所有弱势语言群体的权益倡导者。他是民间组织 Idara Baraye Taleem wa Taraqi(IBT)的创始人,并著有《闷声:渴望一个多元与和平的巴基斯坦》(Muffled Voices: Longing for a Pluralist and Peaceful Pakistan)(2015)等作品。现居巴基斯坦的巴林镇(Bahrain)。
 

 

关于民俗生活与文化遗产中心

民俗与文化遗产中心是史密森学会下属的一个研究与教育机构,通过研究、教育和社区参与,推动对美国及世界各地文化遗产的理解与可持续发展。该中心主办史密森民俗节、史密森民谣唱片,并策划展览、研讨会、出版物及教育材料。同时,它还管理拉尔夫·林兹勒民俗档案与藏品,并负责全球范围内的文化遗产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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